
(文:高二16卢婵婵)
外婆家有一只老钟。老钟有多老?我不知道,只记得从记事起,它就一直挂在那印满暗黄水印的斑驳墙面上。每到整点,老钟就会发出银子般清脆的声响,在古旧的木制老屋里回荡,颇有绕梁三日,语音不绝之势。
五岁之前的时光,我都是在外婆家中度过的。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木,槭树宽大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,给屋里投下一片的阴凉。乡下的空气纯净透明,天空永远是明亮澄澈的蓝,晚上还可以看到满天的璀璨星光。这些都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,但那夜空中流动幻化的光华,穿越了城市和时光的尘埃,依旧能无比清晰地投射进我的梦乡。
早晨梭在被窝里,只探出个脑袋,看着槭树的影子踩着老钟嘀嗒嘀嗒的节拍慢慢从墙角往上爬,看阳光斜斜地打在陈旧的镂空木椅上,晕染开金色的光芒,遮盖住椅子原本的黯淡。那反射的阳光总会让我感到目眩,所有一切被放慢脚步的景象都营造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,仿佛无声地宣告着:
“时光在这里驻足了。”
可这些宣告都是无用的,因为老钟滴下的声音像一滴水,打破了这些幻境。老钟还在走,匀速地,不紧不慢地,坚定地往前走。
清凉的风依旧徐徐穿过槭树的树丫,不远处庙宇里的烟气依旧袅袅染上信徒的衣裳,老钟还在走,时间还在流。
一切静默得粗糙而温暖,就像外婆的手。
外婆的手上长了很多坚硬的老茧,在我当时小小软软的手上留下一些轻微的疼痛。院子里的花需要流水施肥,修枝剪叶,那双历经沧桑的手是如此温柔地一一侍弄着它们。阳光像金粉一般透过槭树的千指千掌洒向我们的头顶,老钟银子般的声音在半空中飘荡。我看见风吹动外婆的衣角发梢,那些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抖动,染上了金色的光泽。
有时外婆会牵着我的手在庙里拜佛。那些金色的塑像总是占满了整个墙壁,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众人。我学着外婆的样子,在蒲团上跪下,用手托着额角拜倒在地上。那些和尚们唱起我听不懂的歌词,很快的节奏,很模糊的发音,缠绕着香上蜿蜒的烟气在空中蒸发。外婆总是以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态望着佛像而无暇顾及我,然后我就偷偷溜出厅堂,来到小院里。庙里的小院种满了落地生根。生气勃勃的绿色上流动着光彩,爬满了不大的空间。偶尔会有白色粉色的小蝶悠悠地飞过墙头,或者圆乎乎的金色的蜜蜂钻进落地生根的小花里头。外婆的事情完了,她就会到小院里来找我,然后牵着我的手离开。粗糙的大手,紧紧握着另一只小小的手,祖孙二人一高一低,慢慢走在回家的青石板上。石板有些松动,在我们的脚下高高低低地起伏,就像钢琴上的黑白键,奏着一首温暖的诗。
到家了,一片寂静里唯有老钟的脚步如此清晰,深红色的夕阳给老钟银色的外壳镀上一层光,摇曳着浅淡的温暖和忧伤。
两个人的生活是简单的,晨钟暮鼓,清风白露,没有什么烦心的事。有时外婆上后山砍柴回来烧饭,我就在院子里一个人静静地翻看《唐诗三百首》。注音的字,彩色的插图,还有那些我似懂非懂的古诗。一个人轻声地、一个字一个字地念,安静得不像个三四岁的孩子。家里没有养小猪小狗,只有老钟嘀嘀嗒嗒的声响为我作伴。矮矮的石头墙外会不时地走过扛着锄头的邻居们,他们会停下来对我和善地笑一笑,或打声招呼。远处传来狗叫声和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。当时的我不是个合群的孩子,宁愿一个人坐在院里翻看《唐诗三百首》或《安徒生童话》,却也因此搏来了那些邻居们“乖”、“听话”的称赞。
砍完柴回来,外婆就会开始烧火做饭。家里是那种老式的灶台,火苗映得外婆苍老的脸红彤彤的。我坐在灶台前不一会儿,脸就开始发烫,于是就又溜回院子,感受清凉的风从双颊擦过。仰头看向屋里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,被风儿吹歪,在看向槭树苍翠的叶子,然后是头顶瓦蓝瓦蓝的天空。房子只有两层,很矮,屋顶被那棵茂盛的槭树掩去了大半,只露出一角盖着瓦片的古朴。
悠悠的时光,就这样安静地流淌而过。
五岁后,父母把我送到爷爷奶奶家去住。走的那一天,我在父母身后,一边往前走,一边恋恋地回头看外婆的身影,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刺眼。外婆轻轻挥着手向我告别,然后我听到了老钟银子般的声音回荡起来,在苍远的天空下显得那么寥廓。
那个秋日的早晨,阳光温柔地照着。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了一个瘦小的身体,一头花白的头发和那一声银子般的钟响。
那些静谧的时光一去不返了吧?回忆在时光中开始发白褪色,有些人有些事被轻易地磨洗掉了,而另一些人一些事,无论怎样辗转流离,都不会少掉那一丝一毫的色泽。
据说我刚到爷爷奶奶家的那段时间,整日大哭大闹,吵着要回外婆家。有一次甚至独自一人偷偷溜出门,想要回去,却迷路了,后来是一个三轮车夫,他认识爷爷和我,就把我带了回来。
我对这一闹剧的记忆并不深刻,但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殷红的残阳,许多人围着我问我要去哪里,陌生的街道,陌生的气息。但我的记忆中的情感竟没有胆怯,这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感惊奇。一个五岁的小孩,哪儿来的勇气?
被送回爷爷家后,我再没有做过这类“出格”的事,但心里依旧念念不忘外婆。尽管如此,我却很少再见到她,直到两年后,我七岁。
外婆无疾而终,享年80岁。她是毫无征兆地倒下的。等我到时,屋里屋外已是哭声大作,妈妈红着一双已经肿胀的眼睛告诉我:“外婆死了。”当时我并不能领会“死”的准确含意,我没有哭。我觉得外婆只是睡着了,她还会起来,还会浇花修叶,还会牵着我的手去拜佛,还会砍柴,还会烧火做饭,还会朝我微笑朝我落泪。
可是她没有。
在外婆屋里我没有哭,在出殡时我没有哭,从殡仪馆回来我也没哭。所有的人都摇头叹我没心没肺,说外婆对我这么好,我却一滴泪都没落。
回到外婆家后,所有的人都在楼下整理东西,唯独我一个人溜到了楼上。外婆的床上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裸露的床板坚硬而冰冷,老钟依旧在印满暗黄水渍的墙上发出沙沙的动静,仿佛在叹息。我冰凉的手指碰触着同样冰凉的床板,突然明白:死,就是一个人再也不可能回到这张床上睡觉了。
床板上已经没有她的被褥她的体温了。
嘀。
嗒。
床板被泪水弹响了。
清明节,我回外婆家扫墓。二楼的老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,窗外的槭树长得愈发高大,但院里的花早已不存在了。院子被铺成水泥的面,硬邦邦的,没有从前草地的柔软舒适。时间渐渐腐蚀了老屋的骨架,木制楼梯一踩上去就吱呀作响,仿佛一个重病老人无力的呻吟。斑驳的墙面愈发斑驳,可老钟还是没有停下步伐。它一直走呀走呀,在它的脚步里,外婆被带走了;在它的脚步里,木头腐朽了;在它的脚步里,我长大了。
七岁到十七岁,十年光阴,就在弹指一挥间匆匆溜走了。在老钟略显斑驳的银色外壳上,我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三四岁的、梭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的孩子,那个七岁的、对着空荡荡的床板无声落泪的小女孩。她穿过十年的光阴走来,向我微笑,瞳孔里闪着天真的光芒。在老钟的嘀嗒声里,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悠悠的蓝天悠悠的光,悠悠的树影悠悠的伤。槭树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,那旧日的甜美回忆铺天盖地,覆灭时光。
然而一个孩子向我跑来,她叫我姑姑。她问:“姑姑,这是你的钟吗?”我轻轻抱住她小小的身子,叹息一声说道:“是啊,那就是姑姑的钟。”牵着她小小的软软的手走向门外,我仿佛听到老钟那丝丝不乱的脚步声中,也惨进了一声轻微的叹息。
笑声失落在钟声里,钟声失落在时光里,时光失落在回忆里,回忆失落在梦里。
那么,谁能告诉我?
十年流光残影中,
韶华似水难易间,
曾经的我,又失落到了哪里?